“空姐遇害案”告破，並不能改變對滴滴順風車產品的質疑

每個人對“互助”的理解是有差異的，而順風車本著“友好”所設置的程序，給許多“不友好”的人提供了可乘之機。這觸犯了現代社會程序設計的一條基本原則，就是首先要在程序上防止人變成壞人，而不是先假設每個人都是一個好人。

文 ✎ 崔一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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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月12日上午，警方宣布，經過DNA樣本鑒定，昨日打撈上來的屍體與此前在案發現場搜集的嫌疑人劉某華DNA樣本分析一致，可以確認，此次打撈出的屍體確係殺害空姐李某珠的犯罪嫌疑人劉某華。此案宣布告破。

這起順風車司機殺人案，將滴滴推至風口浪尖。

最初，滴滴反應迅速，在消息公布之後，很快就張貼一百萬懸賞緝凶，凶手照片及聯絡信息迅速公布，引發了民眾的討伐。滴滴作為平台方的責任，因為這一百萬，被忽略或者原諒了。

然而，事件發酵一天後，越來越多對滴滴順風車的吐槽出現，進而發展到質疑滴滴整個公司“司品”的程度。

▵網傳本次受害乘客照片

類似事件並不是沒有發生過。2016年5月，深圳一名24歲的女教師，也是搭乘滴滴順風車，遭劫殺。在網絡上流傳的一張圖片中，被害人家屬稱，聯係滴滴公司時已過淩晨12點，“滴滴的客服已經下班了”。

彼時滴滴的形象還是不錯的，雖有人指出滴滴作為平台方的責任，但最惡毒的詛咒，大多都丟給了凶手。和大多數新聞一樣，關於此事的聲討很快平息下去。

但這次不同，殺人事件曝光後，隨著事件披露的推進，滴滴順風車司機審核不完善的問題暴露出來。如司機登記的手機號是其父親的，此前曾有多次被投訴的經曆卻仍能繼續接單，不管是媒體還是網民，開始將矛頭指向滴滴，導致滴滴在昨天傍晚時分宣布，所有順風車業務停業整頓一個星期。

所有跡象都表明，關於滴滴的故事，正在發生變化。

▵滴滴緝凶公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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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年前，滴滴是以一個屠龍少年的姿態殺入出行市場的。

那時出租車公司處於壟斷地位，遇上司機繞路、拒載、加價，乘客無可奈何。而對於想從事這個行業的司機來說，出租車牌照的門檻，導致隻能通過向出租車公司上繳高價的份子錢，才能獲得準入。整個市場沒有競爭，一潭死水，賣方、買方都陷入尷尬。

以滴滴為代表的網約車平台橫空出世，打破了出租行業堅固的利益鏈條。市場資源被整合起來，優勝劣汰，一切看起來十分光明。那時，沒人不愛網約車，至少在它發展初期是這樣。服務倒是次要的，補貼大戰還在進行時，動輒幾十塊錢紅包補貼塞在乘客和司機手裏，這是實實在在的好處。監管部門曾出台過不利於網約車發展的征求意見稿，不論是媒體還是公眾，都在聲援滴滴。

滴滴的成功也帶動了共享概念的普及，順風車便是最具代表性的模式，上下班路上捎帶送人，省了油錢又有人陪著聊天，一度成為流行。

2015年的烏鎮互聯網大會上，80後程維站上演講台，講到滴滴順風車時，他特意多提了一句，“現在全球很多地方都在學習中國順風車模式”，“在新的移動互聯網領域，中國有了一些領先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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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不少有順風車司機經曆的朋友說，開過幾次後，便不會再開了，因為當順風車司機以“順風”為目的，補貼一點日常油耗時，順風車乘客卻不這樣想，他們隻把這當作更便宜的快車而已，甚至約定時間後遲到，臨時取消訂單，臨時更換路線……完全沒有想到，順風車司機隻“順便”搭位乘客而已。

而當乘客以出行服務的標準來要求順風車時，也會對順風車司機產生種種不滿，比如開車抽煙，車上有老婆孩子親戚一大堆，乘客隻能蝸縮一角，因為車費“便宜”，許多順風車司機還有半路加價的習慣，當然還有車主電話不符、號牌不符甚至是套牌車的情況。

從2017年以來，本來為保護乘客和司機隱私而設置的虛擬號碼設置似乎時好時壞，不少乘客坐過順風車後，被司機要求加微信，而微信是通過搜索手機號碼獲得的。似乎滴滴正在放棄順風車的用戶隱私保護措施。

問題來了，一款乘客和司機都產生如此多怨念、對標準理解不一致的產品，為什麼還能延續呢？

知乎有一個回答，講到直播平台裏的許多戶外主播，專門直播晚上開滴滴順風車，每次都隻載單身女性。之所以開順風車，是因為可以限製人數，可以挑人選性別，可以挑路線。有人專門在酒吧門口蹲點，載到女乘客後言語調戲，甚至肢體接觸。

許多人發貼表示，曾向滴滴投訴，但都沒有後續結果。被投訴的司機還在繼續接單。

▵滴滴軟件裏，一名乘客收到的評價

劣幣驅逐良幣。當順風車司機成為“不務正業”“不懷好意”的人的代名詞，“賺點油錢”的目標就不再具有吸引力。真“順風車”越來越少，反而成為一些無法通過正常出租車、網約車審核的人，利用車輛賺錢的方式。在百度“滴滴順風車吧”裏，充斥了類似“沒有身份證、駕照也可以開嗎”的問題，會有人提示該如何解決。

順風車無疑正在變味兒。滴滴對它的定位，是一種名義上的友好互助的出行行為，平台隻起到撮合雙方信息的作用。但在實際中看來，每個人對“互助”的理解是有差異的，而它本著“友好”所設置的程序，給許多“不友好”的人提供了可乘之機。這觸犯了現代社會程序設計的一條基本原則，就是首先要在程序上防止人變成壞人，而不是先假設每個人都是一個好人。

但滴滴改變世界的豪言壯語沒有變。2017年的互聯網大會，程維再次談到順風車，在他的構想中，滴滴能幫助人們共享的，不僅是車輛，而是“車裏的每一個座位”，“未來屬於拚車”，程維說。

▵2017年12月4日，滴滴出行創始人程維出席烏鎮互聯網大會（圖 視覺中國）

他也強調了安全因素，但“因為透明和大數據，在線出行方式更加安全”。在技術至上主義者看來，科技是解決現實問題的唯一鑰匙。把安全問題交給算法和程序顯然很酷，但一個人是否“友好”，靠算法是無法解決的。在這種情況下，滴滴所設想的共享“車裏的每一個座位”的前景，細思極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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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實上，此次鄭州順風車殺人事件，與3年前的深圳順風車殺人事件並無太多差別。甚至3年前的事件中，滴滴的失誤更大一些，順風車司機使用的明顯是偽造的車牌和證件，所駕駛車輛也並非登記在司機名下，事發後，滴滴沒有值班客服配合調查。

但那時，公眾原諒了滴滴。3年後，情緒變了。

這種情緒背後，其實是公眾對所有互聯網平台公司的認識在發生變化。

滴滴有一套看似很充分的辯護邏輯：我們隻是一個聯係司機與乘客的平台，搓合雙方，並未直接與旅客簽訂運輸合同。

這套邏輯，之前被很多平台所主張。百度可以說，我沒有為醫院作虛假宣傳，我隻是一個搜索平台，提供醫療機構的信息；淘寶也可以說，我沒有主動銷售假冒偽劣產品，我隻是提供一個平台，聯接買家和賣家。

這套邏輯看似有道理，但禁不起推敲。所有在平台入駐的司機、商家、廣告客戶，也是要向平台交“份子錢”的，從這個邏輯看，平台機構同樣向用戶進行了銷售，所銷售的內容就是信息。他的責任義務，就是保證這些信息的真實、準確和安全。

表麵上看，不管是乘客被打還是被殺，滴滴都無需承擔責任，因為它隻負責讓兩者產生聯係，至於在某個封閉空間內發生了什麼，和平台方無關。但仔細琢磨一下，讓司機和乘客產生聯係的原因，是因為兩者都對滴滴抱有信任。

況且，滴滴天生要比淘寶肩負更重的責任。網購有風險，最多是被騙錢，但打車的風險，卻因實實在在的線下行為，可能會危及生命。

▵2017年4月18日，北京，晚高峰時段多位市民打順風車出京（圖 視覺中國）

因此，公眾態度的真正變化，是在互聯網平台公司利用這套邏輯為公眾洗腦很多年後，越來越多的人發現，事情並不像他們所陳述的那樣簡單。

正如飯店不能將自己描述為“我們隻是將食材與食客撮合在一起的平台”，媒體不能將自己描述為“我們隻是將事實與讀者撮合在一起的平台”；房產中介不能將自己描述為“我們隻是將房東和房客撮合在一起的平台”一樣，互聯網平台公司在所謂的信息撮合過程中，是有其加工過程，並且有利益所在的——其利益之大，超過了90%以上普通人“貧窮的想像力”。在利益麵前，責任平等。任何一個公司，都不可能隻在和平時期大發其財，在危機出現時就渴望全身而退。

事發後，有人指出，2016年《中國移動出行安全報告》顯示，滴滴全年全國範圍內的刑事案件，數量僅為傳統出租車的1.2%。

這是一種小學生的思辯邏輯：你說我隻考了80分，我卻說，你沒看到還有考60分的呢！飛機是全世界最安行的交通工具，但發生空難時，航空公司、飛機製造商不也要檢討、反思，進行長達數年的調查，以便類似事件不再發生?以別人也有同樣的失誤，作為自己的理由，這與先鋒科技公司所塑造的情懷、進步的人設，是不相符的。

還有人說，如果司機直接用黑車攬活或冒充出租，恐怕就更難以如此迅速地掌握凶犯信息。互聯網平台的好處，就是一切都無所遁形，記錄在案。

這種說法一方麵忽略了乘客的考慮：如果是黑車，乘客根本就不會坐；另一方麵忽略了受害者家屬的感受：即便快速抓住罪犯又如何？這個21歲的獨生女，終究還是無法死而複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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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然，滴滴宣布關停所有順風車業務一周，意味著它正在重新開始考慮順風車產品的定位、審核、服務等多重內容。甚至有業內人士認為，滴滴也許會為了企業聲譽，全麵放棄順風車業務。這種及時、謹慎的反思態度和處置措施，是值得讚賞的。

但需要警惕的是，互聯網公司崇尚輕資產，以科技和商業模式取勝，用極小的成本撬動龐大的社會資源的方式，所可能帶來的風險。

簡單來說，能用計算機程序解決的事就絕不請人工。所以我們可以看到，很多互聯網公司隻有一間辦公室，員工用兩隻手可以數得過來，但他們卻能為成千上萬的用戶提供服務。這所帶來的一個明顯的弊端是，服務能力跟不上服務規模。

比如滴滴，它本身並不雇傭司機，用戶搭乘的汽車也並非滴滴所有，他們不用開商店，把商品或服務賣給顧客，用戶需要打車了，自然會在手機上打開APP。

他們試圖把成本降到最低，而司機的準入審核、培訓，出現問題之後需要找的客服，都是成本的一部分。而這個部分是無法被算法取代的。要把這個漏洞補上，就必須招聘大量員工，那樣的話，它就成了一家“重”公司，這是滴滴不願看到的。還記得被害的深圳女教師家屬聯係滴滴時的回複嗎？那時他們“已經下班了”。

▵2017年12月4日，滴滴出行創始人程維出席烏鎮互聯網大會（圖 視覺中國）

而資本又是貪婪的。它總希望越來越多，最好能夠“千秋萬代，一統江湖”。於是，為搶占市場，降低門檻，下線突破，燒錢，拉客戶……門檻一旦降低，風險自然就會增大，想要降低風險，就要加大審核，成本又會增高，車價更會上漲，這是一個不破的循環。而當無論商家還是用戶都想要少花錢、辦大事時，事情的走向就不那麼容易控製了。

事情發生後，朱嘯虎在朋友圈評論，國民級應用必須承擔起國民級的責任。

此時此刻，滴滴作何選擇，是否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，或許不是一紙公關辭令就能解決的。